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樵夫爽快应了,麻利地换了鞋,便循着顾惜朝指点的方向,兴冲冲去了。这山民生性淳朴,听顾惜朝胡诌了几句方位,虽不曾记得那处有房舍,也只当自己见识寡陋,老老实实地寻去。
顾惜朝故意将去路描述得七拐八弯,好让足迹迷惑住追兵,为自己多争取些时间。待得目送樵夫的身影隐入密林,他才走到亭边,隔着雨帘探首向山径那端张望。只见山路盘曲在黄昏的雨丝之中,青青幽幽地向上伸展,竟看不到尽头。
顾惜朝凝视雨幕片刻,走近了戚少商,半蹲下身子将他扛到背上,迈入了雨中。
山路虽望不到头,可真要走起来却也不远。若不是下雨,顾惜朝满可以在天黑之前赶到。可偏偏天公不作美,雨丝牵牵连连地非但不停,还越下越来劲。当顾惜朝见到那巍峨庄严的寺院伫立在眼前的时候,天色已经一片漆黑了。
他放下湿漉漉的戚少商,伸手扣了扣寺门,袖子上还兀自滴滴答答地落下水珠。大雨瀑布般冲刷着,裹挟山风盖过了敲门声。顾惜朝加了些力道,又敲了三下。如此这般,共敲了四次,才见一个小沙弥打着呵欠从门缝里探出半个脑袋,道:“请问施主贵姓,深夜造访所为何事?”
“在下顾惜朝,想借贵寺暂宿几日……”
那小沙弥一听“顾惜朝”三字,神色微变,虽已克制,却仍是掩不住心中的激动。还没把话听完,便截道:“顾施主稍侯,小僧进去通报一声。”便关上门,不再出来。
顾惜朝见那小沙弥行止无礼,心里老大不舒服,但想这普贤寺是天下闻名的古刹,总不至将人拒之门外见死不救,便坐在了檐下候他开门。孰料,这一去竟是久久不见动静。而现下他是有求于人,也不好放开性子乱来,唯有干等。直等到雨停风歇,太阳照着一地宿雨升起来,他才真有几分气得急了。
眼见着戚少商烧得越来越厉害,顾惜朝狠狠瞪一眼紧闭的寺门,冷冷道:“哼,你们不过想冻死我顾惜朝,却要白白地送一个戚少商给我陪葬了。”说罢便要搀起戚少商离去。
恰在此时,寺门吱呀一声打开,走出个儒生打扮的男子,约摸三十上下,手持经卷,头戴绡帽。那男子乍见戚顾二人如此落魄,不禁惊道:“这位公子,你们怎会露宿在此?为何不进寺去?”
顾惜朝忿忿道:“昨夜已托人通报,却是报了一整晚也没见回话。”
●(十二)
那男子摇头叹道:“不像话,太不像话。定是那个寺里新进的小沙弥,一点都不知道规矩,半夜又偷懒去了。”他瞥见戚少商脸色涨红,呼吸艰难,又关切道:“咦,公子的这位朋友,似乎是病了?”
“他受了重伤。”顾惜朝道。
那男子走到近前蹲下身来,以三指搭上戚少商手腕,闭眼细听,道:“他烧了快一天了,若再不救治恐怕会危及性命。我是个大夫,药庐离这里不远,公子若信得过在下的医术,请随我来。”
顾惜朝听他说得真挚,又正是无处可去,心想着走一步算一步,便点头答应了。二人合力将戚少商扶了起来,往药庐走去。
那男子自报家门,说名叫洛流云,是个隐居的大夫,平日里不是研究医书便是来普贤寺找方丈大师论经。顾惜朝偷偷观察他脚步,见他当真不会丝毫武功,也稍稍宽了心。
药庐建在半山,四周绿树葱茏,宁逸静谧。在这一派祥和之中,顾惜朝竟远远见到屋前立着两个满身鲜血的人影!其中一人似乎也发现了有人走近,只听他哀恸地大呼:“洛大哥——”
洛流云见了他也十分惊讶,奇道:“卢兄弟?!”若不是他一手必须扶着戚少商,恐怕早就已经飞奔到屋前了。
三人脚下着紧,赶到屋前才发现那大汉手中还抱着一个婴儿!自两人身上散发的血腥气浓重得令人闻之欲呕,可那婴儿却兀自在大人的臂弯中睡得香甜,好不诡异。
洛流云神色凝重,仿佛知道出了什么大事,对顾惜朝匆匆道:“麻烦公子先把这位兄台扶进屋去。”自己便赶到那两人身边搀扶。
顾惜朝摸不清对方底细,只觉得事情大大出乎意料之外,不动声色地依言行事。但见那两个浴血的汉子一个魁梧彪悍,一个清俊单薄。先前叫了洛流云一声的,似乎正是那手抱娃儿的彪壮汉子。他眉目间神色悲愤凄苦,可怀抱着婴儿的动作却似捧着一件易碎的瓷器般轻柔和缓、呵护备至。
洛流云将二人引进屋来,急问:“怎么了,发生了什么事?弟妹呢?”
那魁梧汉子的脸拧得快要变了形,咬牙切齿道:“她……她……死了。”
“什么?那,那这孩子竟是她临终前诞下的么?”洛流云望紧那可怜的孩儿。
魁梧汉子摇摇头:“她还不及生下孩子便断了气。这孩子是……是……”如此高大的一个汉字竟而喉头噎住一般再也讲不下去。
“这孩子是大哥剖开大嫂的腹部取出来的。”清瘦的汉子接口道。
洛流云长叹一声,接过那未足月的孩子,伸手探探鼻息。幸好那孩子离产期不远,气息虽弱,却还稳定。他行医十数年,生老病死也遇过不少,原该是见怪不怪了。奈何他每逢生死总是禁不住心软哀恸,是以遁世潜心修撰医书,一来免得自己多情误事,二来好修得妙方搭救世人。现下见至亲好友遭此劫难,着实叫他心潮难平,又问道:“是谁干的?”
魁梧汉子一拳捶在桌上,怒目圆睁道:“是秦知府这个千刀万剐的恶贼!我恨不得生啖其肉,生饮其血!”
清瘦汉子见他满腔激愤,显是话都说不清了,便在一旁解释道:“前些日子县里又来征兵,眼见村里老老少少都上了战场一去不复返,家家户户没了壮劳力不仅缴不上税,就连遇上个仗势欺人的也没个人出头。卢大哥和村子里的兄弟就商量着躲进了山里,谁料……谁料不出两天,就看到村子里着了火。我俩放不下心,潜回村子一看,他们竟然、竟然将全村的妇孺都拖到了晒谷场上,一个接一个的杀……说是……说是非把我们逼出来不可,我们冲出去的时候,只来得及把嫂子的尸首带回来……”他虽十分镇定,可说到痛处,也不禁湿了眼角。
“保家卫国虽是男儿所为,可国家又何曾想过我们的生计!百姓辛辛苦苦耕作,拼死拼活打仗,却只为了保全那无道昏君的万世基业,世间公理何在?公理何在?”魁梧汉子捶胸哀号。
“哼,这世间本就没有公理。”在一旁缄默着的顾惜朝突然冷冷道。
诸人眼光齐齐向他扫来。顾惜朝只转过头,再不说话。
“这位公子是?”那清瘦汉子转过锐利的眼盯着顾惜朝,问道。
洛流云亦道:“我也未曾请教公子大名呢。”
顾惜朝垂着头,声音轻柔得仿佛说出的并非自己的名字,而是极遥远生分的三个字:“顾惜朝。”
坐中三人,只有那清瘦斯文的汉子动了动。顾惜朝猜不到他在想些什么,却知那眼光分明是精明而略带算计的。细细看那汉子,只见他相貌斯文,言谈举止间无不透出几许风度,似个书生多过个村夫。若不是这身粗布打扮又兼之血污掩面,说不准还真是个一表人才的俊秀文士。
顾惜朝见洛流云嘴上一边询问,手中一边仍自不停地为那二人止血,却似将戚少商忘了个一干二净,心下有些着恼,一把扯起戚少商便往门外走。
洛流云见状,急忙扔了纱布冲上前拦他:“顾公子,你这是做什么?”
顾惜朝瞥他一眼,傲然道:“先生事务繁忙,顾某不便打搅,先走一步。”
●(十三)
“不成不成,公子这位朋友的病可再经不起折腾了,我这就配药去。”洛流云这大夫当得也真个好笑,给别人看诊竟好似是自己求医,不但没有半点倨傲,反倒殷勤热心得很。
顾惜朝见他急匆匆地跑去拿药,可一面又放心不下自己的朋友,时不时回头张望,倒也有几分不好意思,便道:“把方子告诉我,我来配,你去照顾这两位吧。”
“不成不成,配药是性命攸关的大事,马虎不得。方丈大师说过,人的性命不分轻疏远近俱是一样重要。我岂能如此偏私?”他虽这样说,可额上却急得渗出了汗。
顾惜朝道:“我识得药材,决不会拿错。莫非……先生不信在下的能力?”
“不不,当然不是。”洛流云急忙摇头,却不知顾惜朝是在激将,犹豫了一下,道,“那……好吧。”从桌边拿过纸笔,清清楚楚写下了药方,递给顾惜朝。
顾惜朝毫不畏生,利落地在药柜中找齐了药材便自行跑去后厨煎药。
前厅,那魁梧的汉子见顾惜朝不在,便问道:“洛大哥,这年轻人是谁?”
洛流云道:“他不是说了么,他叫顾惜朝。”
“我是问,他做什么的?”
洛流云茫然地摇摇头:“我也不知道,刚才在普贤寺外头遇见的。”
清瘦的汉子插嘴道:“洛大哥,不是做兄弟的说你。现在我们已然自身难保,你怎的捡了个大麻烦回来?你可知道顾惜朝是谁?他可是逆贼傅宗书的女婿,协助通辽叛国的从犯!”
“他竟是那个奸相的帮凶?”魁梧的汉子诧异地皱眉。
洛流云却不以为然道:“我不管他是不是叛贼,或曾经犯了什么错。我只知道他的朋友需要看大夫。一个人的错,自不能牵累到亲友身上。况且不管是谁,犯了什么弥天大错,只有保住了性命才有机会悔改。”
魁梧的汉子不再反驳,指着戚少商问:“那这个人又是谁?”
清瘦的汉子沉吟道:“我想到一个人。但怎么也想不到他怎会和顾惜朝一起出现。”
“谁?”另两人齐声问。
“戚少商。”顾惜朝一手端着药碗,一手掀开门帘道。
三人俱是一惊,接着一阵尴尬,不知方才的对话被他听去多少。顾惜朝笑了,看上去笑得竟很温和,如果戚少商醒着,一定会为这笑容惊得汗毛直竖。可在座的人不是戚少商,他们只觉得这笑容温文儒雅,毫无恶意。
顾惜朝道:“刚才诸位的话